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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一個人的橫店村》紀錄片完整版
余秀華有兩個月沒寫詩了,自己跟自己不高興。 桌上的書,她也沒看。 唯有床上那本《中陰聞教得度》經書,她忍著頭疼還能翻翻。 這是一本講念經、打坐、修行的書,“教人死了之后怎么送他上天堂。 ”
一張 1.8 米乘 2 米的雙人床,成了余秀華離不開的地方。 每天,她待在床上的時間超過20 小時。 除了洗衣、吃飯、散步、澆花,她很少在地上活動。 不寫詩也不看書的日子,她愛趴在床上看視頻、下象棋。 她不怎么玩網絡游戲,“吃雞”半天找不到敵人; 她也不常上微博,不知道肖戰是誰; 實在悶得慌,就開一場直播,跟陌生的網友說說話。
這段時間,她情緒不好,最嚴重的時候,一個禮拜睡不著。長時間的失眠,讓她的眼睛“像扎著麥芒,有惡心之感”。夜半醒來,她會產生很深的恐懼感:“我不知道人活到最后是什么樣。”一世的光陰,只能慢慢熬。
早上 6 點,天上的云霧還未散開,父親余文海拎著家里的掃帚和簸箕,在主坡道上掃地。他紅光滿面,但勞動時胯受了傷,走起路來不太穩。
橫店村——這座離武漢車程 3 小時的村莊,早已不是范儉當初拍攝紀錄片《搖搖晃晃的人間》時的模樣。2017 年春節前后,300 多戶村民搬進了新樓。窄小的上坡路變寬,兩邊的稻田被一排排雙層洋房替代。余家失去了 20 畝土地,余秀華也失去了看夕陽落下的四合院,唯一保留的是2 分地大小的魚塘,由余文海打理。
新農村建好后,余文海當上了村里的清潔工,每月 1000 多塊工資,早上打掃衛生,每五天運一次垃圾。他還在附近的產業園打零工。
■ 橫店村的標識。
村里的指示牌和墻壁上,到處印著余秀華的詩,從《穿越大半個中國來睡你》到《我愛你》。不過,接受采訪的十多位村民說“讀不懂”。
立秋前,正是采收稻谷的時節。每到農忙時,余秀華就不愿出門。
她對這個村莊沒有任何要求。村民做農活,余秀華不懂;她講的東西,他們也不明白。她和村民談不到一塊,碰見了打個招呼,平常開個玩笑,互不影響。
■ 余秀華在舊居前。
村子的停車場變成了曬谷場。停車場對面是2018 年底建成的“余秀華舊居”景點,包括余秀華居住了四十年的四合院和一片竹林。余秀華已出版的詩集,描述的大多是在這里的生活印象。
奶奶住過的房間,以前塞滿了東西,如今空空蕩蕩。屋頂加高了一尺,抬頭便能看到新墻與舊墻的交替。
離舊居不遠,門前貼對聯、掛燈籠的便是余秀華的新家。家里沒有狗、貓和兔子的身影,只有余文海養的兩只鵝、兩只鴨和十一只雞(本來是十二只,后來死了一只)。
登上十層又十層樓梯,聞到淡淡的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,便到了余秀華的地盤。 二樓有三間房,余秀華住中間。 余文海住樓下,一般不上樓。 除非看不慣余秀華馬馬虎虎地打掃衛生,他才上樓一趟,邊罵邊擦。
2017 年母親周金香去世,在荊門工作的兒子周末才回來。平日里,余秀華只有父親作伴。
掃了一半地,余文海買了早餐,回屋給余秀華送上樓,自己則坐在餐桌邊就著啤酒吃完。余秀華沒吃他買的早餐,迷迷糊糊地下樓,摸到廚房,打開冰箱,顫顫巍巍地端出一盒冷冰冰的雜醬面。
除非有客人,余秀華一般不在餐廳吃飯,而是在后院一間墻壁被熏得黑乎乎的廚房里吃。余文海說余秀華吃飯老掉渣,這間屋沒鋪瓷磚,看不出來。
吃完早飯,余秀華又上樓躺下。
窗戶下是正門,倚在窗邊可以看見來往的村民。結婚時買的印有“喜喜”字的紅毛毯,余秀華當涼被蓋。床頭柜上累著的書已落灰。機械手似的臺燈定格在靠近枕頭的上方,簽字筆、插線板、碎屏的手機和卷頁的書,散落在床上。
床尾一頭對著兩張并排的書桌,一高一矮。筆記本電腦落寞地待在小方桌上。鏡腿處纏著橡皮筋的眼鏡在一堆書旁極不起眼。這些書,一部分是出版社寄的,一部分是余秀華買的。
在余秀華的家里,找不到幾本她自己的書。從2015 年1 月第一本詩集誕生起,余秀華一共出版了五本書,其中包括三本詩集、一本散文集和一本小說。第一本《月光落在左手上》和第二本《搖搖晃晃的人間》各賣出25 萬冊以上,另外三本的累積銷量也不低于 30 萬冊。在詩集的印數普遍只有3000 本還賣不動的年代,《月光落在左手上》2020 年 9 月又加印了 3 萬冊。
余秀華無疑是當代最暢銷的詩人。但她“那點小才華”不知是否遺傳自父親。
余文海念初中時,正值文革時期。貧下中農出身的他,被分配到生產隊勞動,沒再繼續考學。他上學時愛看書,也愛寫詩。余秀華曾捉弄過父親,將他寫的“順口溜”全部發在了朋友圈,沒想到獲得一片贊賞。
她的脾氣性格倒像父親——誠實,感性,沖動。
1976 年清明節,余秀華出生。家里請的接生婆沒經驗,余秀華倒產,小腦受損。由于缺少消毒設備,她還感染了破傷風,在荊門人民醫院治療了20 多天,才撿回條命。按照橫店的習俗,每逢清明和春節,要給逝者上墳。在這一天來到人間,余秀華說自己像是“招鬼的”。
三歲時,余秀華躺在搖籃里坐不起來;直到六歲,她還不會走路。余文海和周金香求醫問藥,請神婆到家里做法事,都沒起作用。算命的說,她前世做了壞事,這輩子要受罰。這些話在幼小的余秀華心里壓了很久,“童年很恐怖”。
八歲上小學一年級時,余秀華還沒有自由行走的能力。奶奶、母親和父親輪流背她上學放學。背了大概一學期,她開始練習杵雙拐行走。
一年級期末考試,那天下大雪,余秀華沒法到學校。因為缺考,老師讓她留級。她和老師吵了一架。身體雖然不好,但記憶力好,她不覺得上學吃力,但最后還是留了一級。“雪”變作日后詩歌里揮之不去的意象。
三年級時,同學們嘲笑她杵著拐杖走路難看。她先甩了一根拐杖,不久后又扔了另一根,兩只小腳丫學著承受身體的全部重量。有時,走到田埂走不動了,她索性往前爬。
到了四年級,學生們開始寫作文。由于身體原因,余秀華沒法控制手的穩定性。她必須用左手按著右手,一筆一劃用力地寫。手上起了老繭。
余秀華喜歡語文老師,寫了封“情書”給她。老師當著全班念了,還表揚余秀華“寫得好”。這是她文學的啟蒙,也是鼓勵,但僅此而已。80年代的農村,沒有書店,也沒有什么課外讀物;即便有,余秀華也舍不得買。她找周金香要 2分錢買鉛筆都要挨一頓批。
學校有個文學社,每月出一期小冊子,所有學生可以參加。余秀華偷懶,覺得寫文章太費事,投了首詩《無名星》,卻得了一等獎。余文海讀過那首詩,寥寥幾句話:“她形容自己是一顆很小很小的星星。”
雖然得了獎,但余秀華的成績趕不上努力。學習學不好,農活干不了。“無用”的她感到悲傷,覺得自己是家庭非常大的負擔。“人活著,每天不進步不如去死。”初三那年,她拿起菜刀,割了左手腕。身體的包袱很沉重,直到今天還沒消失。
■ 余秀華父親余文海。
中考時,余秀華差了十幾分。“她有勇氣,跑到市里找校長。”余文海說。后來,學校沒收任何費用,準許余秀華入學。
好不容易上了高中,卻迎來人生最痛苦的日子。由于手腕彎不了,余秀華寫字很慢,語文考試時,連作文都來不及寫。“人家交卷了,她才寫一半。”余文海說。
“我爸媽不了解我,他們覺得哪怕我讀了大學也不會找到工作,因為我是殘疾人。”余秀華是學校的保送生,校長承諾保她上大學;但不管怎么努力,成績始終在下滑,她覺得對不起校長。到了高二,余秀華沒參加期末考試就跑回了家。她收攏課本,一把火燒了。“一切都是自己搞砸的。”
父母確實沒指望她上大學。他們在村里盤了一個小賣部,維持女兒的生計。
這時候,余秀華還沒怎么寫詩。
七月余秀華回家,八月就結婚。19 歲的孩子,還不知道婚姻是什么。
經人介紹,父母給余秀華招了一個上門女婿——從四川來荊門打工,比余秀華大12 歲的尹世平。父母叫余秀華去領結婚證。想著以后多一個玩伴,她就去了,“不知道還有婚姻生活、男女關系,一張白紙。”
結婚的時候,余秀華沒感受到甜蜜,只擔心那個男人會跑掉;生了孩子后,她巴不得尹世平跑掉。她想要盡一個妻子的責任,投入過這段感情,但發現沒用,兩人的精神世界不對等,沒話說。
“結婚一年左右,她吵著離婚。”余文海說,“她是殘疾人,老公是健全人,我們不許,她跟我們爭,在炕上打滾。”
好在,尹世平常年在外,除開春節,一般不回家。兩人雖然結了婚,卻各過各的。他給余秀華留出了足夠的個人空間。
守著小賣部,沒人的時候,余秀華就拿個小本子寫分行文字,當娛樂活動。鄰居謝阿姨說,顧客來了,她寫她的也不搭理,“賣不上什么東西。”
這期間,余秀華接觸了不少社會青年。她跟他們下象棋、打撲克、罵臟話……年復一年,渾渾噩噩到了25 歲。
余秀華象棋下得不錯,村書記比較欣賞她。有一天,他上門到余秀華家里下棋,翻到了柜子上寫詩的小本子。他對余秀華說,你寫得很好,要不要投稿?
投稿就要抄寫詩歌,余秀華感到“痛苦”。但詩歌字數不多,她便試了試。投第一次,中了;投第二次,又中了。就這樣,她的詩出現在當地的《鐘祥日報》《荊門晚報》等報刊。不過,編輯們不知道她的身體狀況。
上學的時候,她用右手寫字。為練左手,她寫了一篇10 多萬字的小說。左手沒有右手抖得厲害,字跡相對工整些。
這時候,余秀華寫的詩也不多。
■ 余秀華舊居的大門。
■ 余秀華新居中養的花。
27 歲那年,周金香去兒子家幫忙帶孩子,余文海既要種地還要打理魚塘,小賣部沒人照應,加上生意不好,就賣了。
沒開小賣部以后,余秀華感到無聊,認真寫起詩來。
當生活和心靈被逼上絕路時,沒有任何人傾訴時,余秀華選擇了詩歌。雖然她的雙腿很難并攏,講話含糊不清,表情也不自然,走路歪歪斜斜,但詩歌給了她靈魂的出口。
“遲早有那么一天,父母老了,丈夫靠不住,兒子有自己的家。”2012 年,渴望自力更生的余秀華背著父母,一個人坐火車去了溫州打工。
工廠離海近,洗漱和吃飯的水要自己打,余秀華的手沒力氣,提不起重物,必須靠同事幫忙。工作間歇,她不和人閑聊,自個兒趴在床上寫詩。“詩歌一直跟在身邊,我想它的時候,它不會拒絕我。”
余秀華工作辛苦,“一天吃一頓,身體徹底垮了。”余文海給女兒打了很多電話,才把她追回來。余秀華做了一個月,因為動作慢,工資沒掙到,還虧了300 多塊路費。
為了自食其力,余秀華還跟著幾個老頭子討飯。她買了一個碗,駐足了一天,但最終拉不下臉跪著,乞討沒做成。
吃的苦,受的傷,余秀華從來不告訴父母。余文海說:“她這人倔強,生病了全身冒汗,問她怎么了?她說沒事。”余秀華卻說,孩子生出來后是獨立的個體,歡喜可以分享,但苦難沒必要。
從 27 歲到38 歲成名之前,每到農忙的時候,余秀華心理都要遭受一次打擊。九月和秋天,占據了她詩歌不小的篇幅。
2014 年,《詩刊》雜志編輯劉年在博客上發現了余秀華的詩。“她這樣的作者,讓編輯有成就感和幸福感。”沒等余秀華回復,他就自顧自地選了幾首詩,填了稿簽。
通過 QQ 聯系上余秀華后,劉年讓她寫一篇創作感想。“我是社會最底層的人,沒有比這更糟糕的生活。”余秀華心想反正沒損失,爽快地同意了。
她在網吧只待了一小時,打了1000 多字的感想(超過一小時要多交三塊錢)。在這篇題為《搖搖晃晃的人間》的短文中,她寫下了一段話:“當那些扭扭曲曲的文字寫滿一整本的時候,我是那么快樂。”
2014 年 11 月雜志出來后,《詩刊》微信公眾號也刊登了余秀華的詩。對一個當時關注數只有 2 萬人的公眾號來說,余秀華的詩創造了奇跡——閱讀量超過了七萬。隨后,她的詩引發了轉載潮。經學者沈睿推薦,網友推波助瀾,《穿越大半個中國來睡你》被轉發了上億次。
余秀華紅了。
2015 年 2 月,《月光落在左手上》發行。余秀華收到第一筆版稅,有了獨立的本事。她下決心離婚。
尹世平收了余秀華給的15 萬分手費。從民政局出來,兩人吃了一頓“散伙飯”。
周金香得知女兒離婚的消息,氣不過,連哭幾天。余文海勸她:“有什么想不通的?是你女兒不要人家,不是人家不要你女兒。”
離婚后,余秀華和尹世平不來往。頭幾年,余文海叫女婿來家里團年,余秀華見了心里不舒服。2019 年春節,尹世平不來了。
雖然不怎么見面,但在父親勸說下,余秀華用稿費給前夫在村里買了一棟房子,離自家不遠,戶主的名字只有尹世平。“他有個家,也算有根在這里。”她擔心尹世平老了后,變成流浪漢。
“離婚是我一輩子做的最幸福的事。”剛離婚的那幾年,余秀華快樂得要死,近兩年又不行了。
身體給余秀華帶來長期的痛苦,影響了她的感情走向。“有點能耐的人不會要她,沒有能耐的人她也不要人家。”余文海說。
在感情上,她也主動過。17 年前,余秀華愛上了鐘祥市的電臺主播。成名后,那個人不再見她。20 多歲時,余秀華還敢跑到單位找他。現在的她不這么做了,老老實實在家待著。這段經歷被她寫進了小說《且在人間》。
和余秀華相處的人,大部分一開始覺得她可愛直率,相處久了又覺得她古怪,是潑婦。按余秀華自己的話說:“都是丑陋的”。
■ 余秀華的讀書筆記。
余秀華害怕深層次的了解和交往,一貫的戲謔和調侃成為了她面對人世,“面對一切美好和惡毒的方式”。反而面對真正“愛”的人,她不敢見面,見了不敢說話,還要喝酒壯膽。
“當你喜歡一個人或者一件事的時候是根本不需要理由的,我無法判斷所謂的理由是否總是帶著一種不愿明說的目的性。喜歡一樣東西,我說的是骨頭里的喜歡,一定帶上了先天性的屬性,和生命的染色體有關。”她在散文集《無端歡喜》里寫道。
年紀越大寫得越好是余秀華的野心。好比新詩這個圈子,“有的寫著寫著就裝逼。”去年和今年寫的詩夠出一本集子,但她覺得“出多了沒意思,都是反復。”她希望“寫得更好”。
然而,好是相對的,跟生活體驗聯系在一起。她知道哪些詩寫得不好——偏激、瘋狂、狹隘,這是她沒打開的一部分。“打開的可能性很小。情執破不了,就沒辦法搞;情執破了后,有得有失。”
情是人一半的生命,破了之后魂丟了一半,可能成為一個智者“天天寫詩”,也可能成為一個墮落者“天天喝酒。”但是,就沒有愛情了。“沒有一定想和誰在一起,為他吃不下、睡不著。情感都不要了,貞潔也毫無意義。今天睡一個,明天睡兩個,后天睡三個……”
這個坎兒余秀華沒過去。“女人敗就敗在愛情上。一個女人沒有愛情,就沒有任何人可以打敗。”
詩歌在生活里仿佛起不了作用。2018 年以來,余秀華到哪兒都睡不好。
平常她是開心果,可一旦遇到事情,兩三個月走不出來。心情不好時,她容易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。“詩人太分裂,既想當婊子,又想立牌坊。”
平靜的心態才能寫作。不能寫的日子,余秀華靠喝酒打發時間。時間會消滅苦難,消解個人的苦惱。只要將時間打發過去,生命自然會起變化。
喝暈了,什么事干不了,讀不了書,寫不了東西,連好好睡一覺也做不到。尹世平愛喝酒,喝完后變著法跟余秀華吵架,實在令她厭煩。余秀華卻活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,“好在我喝酒不吵不鬧,一個人趴在桌子上,醒了就滾床上去。”
可是,余秀華不控制自己,喝得快喝得多,一杯酒兩三口沒了。有兩次,她因醉酒被送到醫院。“打了一夜吊針才醒,真是讓人擔心。”余文海說,“搞過分的話,她能把自己毀滅。”
從小余秀華就不聽話。余文海說:“她不挑事端,不發毛病,很好。她有時候搞些別出心裁的怪事,給你氣死。”
家里買了一輛代步車,外型看上去像小汽車,但最快只有 50 碼。余秀華坐了兩次,研究了說明書后,趁余文海不備,偷了他放在臥室里的鑰匙,獨自上路了。繞著橫店開了三圈,過下坡路時,她的腳使不上勁,剎不住車。車子撞到馬路邊的護欄,賠了 800 元。“幸好沒傷到,也沒有撞到人。”余文海想起就感到后怕。他把家里的酒鎖在儲物間,車鑰匙也藏了起來。
■ 余秀華走在村道上。
2019 年,余秀華有一半的時間在生死線上掙扎。頭發掉得兇,差點成一個禿子。她索性剃了寸頭。
她覺得自己活不過,便找朋友在北京請了一位大師算命。大師說,余秀華的八字非常奇特,“相生相惜,相克相殺,不是好命也不是壞命。”尤為重要的一點是——余秀華能活到 80 歲,成為世界級名人。
“80 歲,怎么活啊?”余秀華發起愁來。她開始放心大膽地喝酒。她相信自己“半夜跳河自殺沒人救,也會漂起來。”
有一晚在工作室,余秀華倒了兩瓶勁酒在茶壺里,差不多兩斤,不知不覺喝光了。星期天喝的,星期二才醒來,睡了兩天兩夜,“死掉了也不知道”。
她的腿是美的,卻磕了不少傷痕,膝蓋、大腿青一塊紫一塊。大多數傷是摔的。600 度近視的余秀華,嫌夏天太熱,不怎么戴眼鏡。看不見臺階摔,喝了酒摔,舊傷未愈,新傷又來,漸次成災。
作為一個心靈敏感的人,內心總有不安。
每一次喝醉,眼睛沒有流淚,但身體在哭泣。余秀華想:“我為什么活著?”不管身在何處、地位如何、有誰陪伴,孤獨感始終如一。她幻想武俠小說的情節發生在自己身上:掉到山洞里,偶遇真經,一下子看破人生。但這終歸是夢,是詩人迷幻的現實。
父親余文海理解不了女兒:“她是瞎想,想得離軌。”有吃的有喝的,受人敬佩,在農村也算有錢,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?
余秀華卻說,生死的問題并不會因為出名或有錢而得到解決。
一天中午,工作室只有余秀華一人。她拿了把水果刀放在枕頭邊,準備割腕。恰好,某報社的記者打來電話。他知道余秀華打算自殺后,騙她選一種不那么痛的方式——餓死。余秀華躺在床上等啊等,餓得受不了,又喝酒去了。
余秀華似乎有意弄疼自己,以此活得純粹。“一個人在疼的時候才知道疼還在自己的身體里,沒有被酒精麻痹,沒有被飄到半空的名譽的、侮辱的東西麻痹。”
到目前為止,編文學史的老師還沒將余秀華的詩收入過,她也僅獲得過民間文學獎。雖然對官方獎項不惦記,但余秀華還是希望獲得魯迅文學獎或諾貝爾文學獎,至少到那個階段,她將獲得更大的創作自由和尊重,以及更高的話語權。
詩人將這個世界看得很透徹,她可能因為絕望自殺,但不會因為詩歌自殺。“名譽和困境交織在一起,才心安理得。”
寫不寫詩,身體里的恐慌和傷害一直在。